乾旦坤生

周粼青第一次用正眼瞧郑严该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早晨,那时候周粼青还没开始登台扮演坤生,她还是剧团里面的二路青衣,也给一些戏配个二旦,唱的最多的便是《红娘》里的莺莺小姐,和《锁麟囊》里的赵守珍。其实那个时候青衣演员分的没那么细,各个剧目和流派演员们几乎都是要学的,花旦要学青衣,青衣要学花旦,两者结合着演,缺了人也好顺势替补上。

她和郑严是同一个戏校里毕业的,她稍稍高了他一届,算是个小师姐,后来在同一个剧团里面工作。那时候的演员都刻苦,天光微量就能听见剧团里面演员们在练功的声音,吊嗓子,踢腿,下腰,前桥,后桥,虎跳……脚下的木地板“咚咚”作响,四周的墙壁也被大家吊嗓子的声音振的“嗡嗡”响。

那天周粼青身子不利索,月经来访的第二天,后腰酸的厉害,她做了几个基本动作就不想动弹,趁着没有人注意到她这边的时候,她披了外套缩在角落里看着别人练,斜前方正式郑严正在卖力的在他那一亩三分地儿上缩着脖子翻跟头,手脚倒也算利落干脆。

他练着练着就有点儿不对劲儿,周粼青发现年轻人浑身上下湿哒哒,汗水氲了满身,手指连着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细微的颤抖着,最后一个动作完成,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头发丝都在滴水,做着做着他就慢慢的瘫软在了地上。

周粼青一惊,赶忙走过去,她从后面抵住郑严的后背,触手是一片冷冰冰的濡湿,郑严顺势就倒在了周粼青的怀里,二十岁出头的周粼青脸上一红,但她一低眸就看见了少年人白的害人的脸色和唇色。

郑严升为一个小伙子,长的实在是过于秀气,还是那种带着忧郁气质的秀气,纤长的睫羽投射的大片阴影下是他那小巧的鼻子,下面是两片薄薄的嘴唇。周粼青只觉得这个男人好看的要死,怎么能这么好看?他那半合的眼眸里是多少女人们艳羡的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怨妇的美,是青山隐隐,是此恨悠悠。

她伸手摸了一下郑严的脸,指尖仿佛触在冰块上。有人发现这边的情况围过来瞧,周粼青轻轻的拍了拍郑严的脸低声叫他,郑严迷迷糊糊应着话,周粼青说:“你是不是病了?”郑严小幅度的摇着头说:“不不,我就是低血糖。”四周的人听见了郑严的话都在翻包想给他找一块糖,但唱戏的怕倒嗓子很少吃这些东西,翻来翻去也都没找到一块糖果来。

周粼青把郑严扶到了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她犹豫半晌,扭开自己的保温杯递给郑严说:“喝吧。”

保温杯里是热腾腾的红糖水,喝一口有些烫嘴,但一路上暖进了心底里。

之前不喜与人交谈的周粼青从来没有用正眼瞧过郑严,也不是说她高傲,她就是懒,懒得说,这是她第一次拿正眼瞧一个男人。但是按照周粼青的性子,看了也就只是看了,没什么大不了,自然也没有什么下文。但是郑严却把那甜进了心窝里的早晨牢牢地刻在了骨子里,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郑严是个唱旦角儿的好苗子,嗓子好,甜润清脆,他长相是阴柔的秀美,身量和姑娘相当,水袖一甩,配着他那婀娜的摇曳身姿和生动的眼神,所有人都相信他就是个女人。

他早年也学过文丑小生和花脸戏,但是演起来总是不伦不类,后来老师看他实在是漂亮,铜锤花脸须生这些个行当都走不了,指得让他唱旦角儿。老师是荀湃弟子,教的第一出戏便是《红娘》。

年轻的郑严愤愤不平,他说:“我想我再怎么也是唱张生的,怎么就唱了红娘。”

老师端着《红娘》里的道具棋盘敲在他的脑袋上说:“由不得你挑。”

郑严捂着脑袋蹲在一旁,老师放下棋盘说:“疼吧?”郑严点头,老师笑着说:“怕疼就别唱张生,张生可是要一直挨这棋盘敲打的。”

自打他开始唱旦角儿的时候,剧团里面的青衣们都要给他配戏,一来是因为现在唱的好的乾旦实在是少的可怜,能培养一个就要好好培养,二来是因为郑严的嗓子确实是好啊,唱腔即为优美婉转。不过首演的反响不大好,年轻演员舞台阅历少,难免紧张,有几次他中途差点儿撂在台上。

有一次公演的时候,周粼青就给郑颜配的崔莺莺,红娘第一段的西皮散板郑严就忘了词:

“春色撩人自消遣,深闺喜得片时闲。”

他唱了一句,后面一句死活想不起来,他转身交集的看着小姐,崔莺莺抬起手,用长长的水袖掩面做规格女子娇羞只姿,然后替他唱了后半句的词:

“香尘芳径过庭院,呖呖鹦鹉巧笑言。”

崔莺莺替红娘唱完接着就是自己的一段西皮散板,她唱完后是红娘与小姐的一段对白,郑严紧张的说话都有些结巴。

红娘说:“小姐!您看这鹦鹉巧笑能言,倒也有趣。小姐,您不愿在此停留,我们何不去百花园赏花呢?”

走圆场的时候他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下台之后团里的领导脸色不大好,这算是很大的一个舞台失误,郑严怯生生的磨蹭到老师的身边,当时老师虽然年过古稀,但是身子骨硬朗,就一直留在剧团做指导,他低着头一言不发,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老师摸摸他的头笑了笑说:“没事,下次演好就是了。”

出了剧团,天下了小雨,他刚好碰见卸完妆出来的周粼青。

周粼青穿着长长的大衣,一条毛茸茸的围巾搭载肩膀上,她的长相其实不像一个规格小姐,她的五官立体深刻,到有一些异域风情在里面,让她唱崔莺莺,倒不如让她唱花木兰。

郑严想过去和她说“谢谢”,刚走过去,一声“林青姐”还没叫出口,他就感觉周粼青那轻飘飘的大衣下摆和肩膀上的白色围巾飘飘忽忽拂过他的手背,在看去,就只能见到周粼青那高挑的背影了。

那次过后,郑严时长会想起那杯红糖水,和周粼青那过于柔软的怀抱。那年郑严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八岁,他是缺爱的,所以他会莫名其妙的眷恋一段短暂的柔情。

又过了几个月,春天到了,团里有几场高校的演出,这次团里准备了很多戏,本着传承的本质,所以把每个行当的代表戏都拿了出来,以便让青年学生更好的去了解戏。

第一天他们唱的是《四郎探母》,剧中用了合演,郑严扮上铁镜公主,唱的是后半部分。

第二天周粼青上了台,她唱的是《玉堂春》,苏三是个经典青衣戏,在表演上她游刃有余,唱腔也很动听,身段也美丽,谢幕的时候甚至有文学系的男同学来找她合影。

周粼青是美的,她的美是大方的,是稍微带着锋芒的,她不是小家碧玉,不是娇憨秀美,她就像一株翠竹,迎风立在那里。

卸妆时她的鬓花牢牢卡在发上摘不下来,郑严刚好走到她身边,她说:“来帮我摘一下鬓花可以吗?”

郑严应了一声,伸手过去欲摘那朵花,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不敢看眼前的周粼青,目光将将落在她的头顶,往下是她的额头,然后是那双亮的透彻的眸,然后是挺直的鼻梁,最后是丰满的唇。

然后是什么?是戏服,是对披,是水袖,是长裙,戏服上的每一个刺绣都那么好看。

周粼青狐疑的抬头问他:“很难摘吗?”

她身后刚好有一面镜子,郑严能清楚的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身体交叠着,周粼青似乎还要高大一些,拢住了郑严过于纤细的身体。他这种阴柔的娇小趁着周粼青的高挑,他的身子笼在裙摆间,那裙摆光明正大的展开,像一个怀抱。

郑严颤着手过去,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把那朵鬓花摘了下来。

感觉到了头发上的东西被拿了下来,周粼青抬头,刚好与郑严对视,她笑了笑,说:“谢谢你啊。”

郑严呆呆愣在原地,他看着周粼青的笑容,脑子里浮现出无数个女人的样子来,有年迈的,有年幼的,有正值青春年华的,有风韵犹存的,一大群女人,是姐姐,是妹妹,是妻子,是女儿,是妈妈。

女人可能最后都会变成妈妈,苏三不会变成妈妈吗?崔莺莺不会变成妈妈吗?红娘不会变成妈妈吗?

……

第三天唱的是《锁麟囊》,周粼青唱的还是赵守珍,唱薛香玲的是剧团李有名的女青衣。

那天也不知是怎的,唱薛香玲的青衣嗓子不舒服,老师们临时决定让郑严后半场上去替唱,反正他会的戏多,唱的也好,所以这俩人除了《红娘》又对上戏了。

贫女赵守珍端坐在轿子里,轿子外凄风苦雨。

后来,薛香玲赠了她锁麟囊,赵家姑娘人穷志不穷,收了锁麟囊,囊中宝石玉串全部退回。

最后昔日贫女荣华富贵,薛家小姐落魄凄苦,世上何尝尽富豪。

好在二人皆是善人,赵守珍念当年赠囊只恩,与薛香玲结为金兰姐妹,皆大欢喜。

二人相互行礼,相对而笑,裙摆交叠。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高校最后一场戏唱的是《红娘》,这次还是周粼青给郑严配的崔莺莺。

小红娘这次没有出任何舞台事故,她娇憨可爱的样子深受好评,她在崔莺莺身边扑蝶,她给崔莺莺折花,她给崔莺莺磨墨,她给崔莺莺做一切她能做的事情,这般的钟情郑严差点就以为是爱情,剧中有一个场景是红娘拉着崔莺莺的袖子跪下,求小姐的原谅。

郑严把一口的京白说的婉转娇俏,就是不想松开手里的袖子。

可是莺莺小姐怎么能和红娘在一起呢?她是要和张生在一起的啊。

他为了她和别人的爱情跑断了腿,末了还要挨顿打,红娘啊红娘,你可真不值。

可能是郑严对角色的理解又深了一层,这次的表演比以往的哪一次都要成功。

可是他不知道啊,这是周粼青最后一次在舞台上唱青衣。

那天郑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回到后台,他一直想和周粼青说些什么,可是来到周林青的面前,他又哑然无语。

周粼青望着他不说话,郑严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小姐,您喜欢红娘吗?”

周粼青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说:“喜欢,老先生留下的戏,都是好东西。”

郑严突然急了,他一把就抓住了周粼青的袖子,她的戏服还没脱下,妆容卸了一半,他没头没尾的继续问:“那您有多喜欢?”

后台嘈杂,没人注意到两个主演在角落里说话,周粼青一笑,她凑近郑严的耳朵问:“你喜欢我啊?”

郑严一缩脖子,用力的点点头,周粼青又是一笑,她说:“可惜,我不喜欢女人。”

说完,她抽回水袖,头也不回的去干自己的事儿了。

郑严的掌心里是虚虚的一把空气,他突然不可抑制的流起眼泪来,他也不知道哭些什么,可能是替他自己哭的,也有可能是替红娘哭的。

要离开的时候,郑严又碰到了周粼青,她还是穿着大衣,但是那条白围巾却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条水蓝色的窄丝巾。

郑严想躲着她,却不想她却朝着郑严招了招手。

郑严缓慢的走过去,到了跟前儿周粼青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这次是令他猝不及防的。

郑严的心跳声震耳欲聋,脸上也是大片大片的红晕抹开来,仿佛刚涂了胭脂一样。

“你哭什么?”

乘上末班车,两人坐在后排,周粼青问他。

郑严说:“我不知道。”

周粼青抬手擦去郑严腮上的泪水,她突然凑过去,一只手把他摁在靠背上,低头轻轻的吻了上去。

这个吻和郑严的言语一样,没头没尾的。

结束之后,周粼青笑了笑,说:“以后别总哭,跟个姑娘一样。”

郑严捂着脸低声应“好。”然后他抬头问周粼青:“姐姐,你喜欢我吗?”

周粼青说:“不叫我小姐了?”

郑严又问了一遍:“姐姐,你喜欢我吗?”

周粼青没有回答,她只是笑。

郑严看着玻璃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纤细,寂寞,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人总是在某一个孤独的刹那突然就认清自己的。

后来青衣周粼青改唱了坤生,轰动了梨园。

她再也不是苦命的苏三,再也不是遭遇薄情郎的霍小玉,她脱了青衣的服装,扮上男人的妆容,女需生周粼青就那么来了。

戏台子就那么大,就算你换了身份和扮相,换了行当和唱法你也不可能完全脱离开以前的那些过往。

几年之后,坤生和乾旦同台了。

这次他们没能唱《红娘》,而是唱的《游龙戏凤》。

上台前郑严特意来到周粼青的化妆间,周粼青大方的和他打招呼,她说:“这次不紧张吧,这次你要是紧张我可没法给你替唱。”

郑严看着周粼青,他从她的身上看不见了姐姐妹妹妻子妈妈的影子。

他恶狠狠的说:“你唱需生你也成不了第二个东皇。”

周粼青笑了,她说:“难不成你还想变成第二个梅先生?”

郑严气咻咻的走了,他确信自己不爱周粼青了。

周粼青最后一个舞台作品没有正经唱,她还是唱回了《红娘》,只不过这次没让她唱崔莺莺,她唱了一次张生。

郑严唱的越来越好,舞台经验越来越多,手眼身法步,各方面都可称得上完美。

红娘站在崔莺莺旁边扑蝶折花,红娘抓住崔莺莺的袖子求她饶恕,红娘拿着崔莺莺的书信敲了张生的门。

红娘拿着棋盘,张生以为它肯定会重重的砸下来,砸在自己的脑袋上,但那棋盘最终也只是轻轻的落在张生的头上,不疼不痒。

后来,周粼青退出了京剧舞台。

她不知道郑严会不会抓住别的崔莺莺问他“喜不喜欢红娘。”

也不知道铁镜公主最后是和谁搭了杨四郎。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的那两条水袖,曾经是被人仅仅握在掌心里的,那人的掌心里还有薄薄的一层汗水,那个人没头没尾的问她:“小姐,您喜欢红娘吗?”

又过了几年,周粼青已经改行做了别的工作。

她早起不用练功,晚睡不用顾忌,酸的辣的咸的随便往嘴里塞,不用担心身材走样身段不美,不用担心观众不喜欢她她该怎么办。

她穿着大衣,脖子上围着浅色窄丝巾,狭长的美眸一眯,风情万种。

她偶尔去听戏,听的高兴也会唱几句,有观众夸她专业,她笑着说“是多年票友”,有人问她“乾旦郑严唱的怎么样?”她假装认真的思索半晌说:“抱歉啊不懂花旦戏。”

后来还是碰见了郑严。

周粼青叫了一声“郑老板”,随即她自己笑出了声而来。

郑严稳重了很多,但是眼神里还有志气,他的志气,是过了百岁也去不掉的。

他跑过来直挺挺站在她面前,泪水落在周粼青手背上,落的又快又急。

周粼青的打扮让他突的想起了多年前的事儿来,是啊,她扮相在男人,她的本质也不过是个女人,是姐姐是妹妹是妻子是妈妈。

他拉着周粼青的手哽咽着问:“小姐您喜欢红娘吗?”

尾声

人这一辈子总在寻找些什么。

周粼青找的是自己。

郑严找的是周粼青。

end。

点这里给作者留言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转载请注明:http://www.quantindex.net/yczz/7463.html